似乎正在成为这个县人们生活的中心
我的老家,一个被高考重组的贫困县
时隔五年再回老家,听说今年村里有四个孩子考上了大学,三个都上了一本线。乡亲们谈起的时候,说是我起的“模范带头作用”——二十多年前,我成为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,不过那时大家的普遍反应是:“又不包分配,读大学干什么呢?”
现在人们不再问“读大学有什么用”,或“历史系毕业能干什么”,而是相信读大学就是好事发生了。这当然不是我的“模范带头作用”,而是环境变了。
我的家乡在河南郸城。在我高中毕业后,这里崛起了一所著名高中:郸城一高。今年这所高中考上北大、清华32人(去年是40人),一本线上线3700人,绝大多数考生都是本地的。当年我高考的时候,全县三所高中的考生加起来也才一千多人。
一高就像河北的衡水中学一样,声名鹊起,也争议倍出。但是在这个县城,它是神一般的存在。在县委或者人大的会议上,地方领导会高声念出一高的成绩单,收获全场最响亮的掌声。
这次回家我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。跑步时路过烧烤摊,在酒店电梯里,都听到人们在谈论高考。
郸城几乎是河南最落后的一个县,没有矿产,也没有像样的企业,既不在高铁线上,连高速出口也没有一个,在与隔壁县的各种竞争中总是处于下风。
中国女排夺冠后,人们蜂拥而至,来到朱婷的老家,才发现这里有多穷,因为当时连柏油路都没有。朱婷跟我同在郸城县秋渠乡,距我家所在村庄两公里。事实上我和她都先后在乡一中就读,破败的乡村中学,连排球场都没有。
在这片土地上,崛起一个“高考工厂”,多少有点匪夷所思。我读高中的时候,老师们还在到处打听黄冈密卷,每年考不上几个人,几年后,郸城一高仿佛突然掌握了什么秘籍,高考成绩突飞猛进。其实所谓的“秘籍”,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,无非是大城市人们耳熟能详又多少有点不屑的那些内容,如“早上5点起来跑步”“军事化管理”“生活精确到分钟”⋯⋯衡水中学和郸城一高,都没有什么不同。
不同的可能是这片土地更穷。最终,县城形成了一个“高中经济”,房价飙升。在周口市,郸城县可能是最落后的,但房价却是最高的之一,以至于在县城听到人们像大城市居民一样在讨论限购:“以后户口不在本县,可能就不能读一高了。”
这个小县城至少有二三十家规模不等的私立初中,从全县吸纳着上进的儿童。乡镇上已经没有像样的初中了,我老家秋渠乡的公办小学几乎没人读了,人们宁愿把孩子送到收费的私立小学。这样的故事,本应该发生在大城市的“中产精英家庭”里,却在偏僻的小乡村出现了。
就这样,整个郸城县社会都围绕高考重组了。升学宴成为人际来往最重要的场合,乡村干部在统计考生的分数和大学,据说每个人多少都有点补助。孩子读书考大学,似乎正在成为这个县人们生活的中心。
一位当初从县城考上北大的朋友反问我:“这不是好事吗?”是的,我现在认为这是好事。
读初中时,我有一次在酷暑的田野里中暑了,父亲把我挪到有风的地方,说了一句:“考上大学,以后办公室就有风扇啦。”
如今这些孩子和当年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同,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命运的残酷,他们也一定和我当年一样,是寂寞而狂热的。在人们感叹乡村只剩留守老人的时候,至少在这个小县城里,随处可见的是青春的爱拼的力量。文/张丰
发于2020.9.07总第963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